风流艳色第一词人

来源  九歌 古诗词日历
  
自封“白衣卿相”的柳永已经第四次落第了，汴京之大，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居安不易，他决定回家。

帝都城门外，十里长亭里人影三三两两。那点低语的人声很轻易就让孟秋之月的寒蝉凄鸣掩过，更叫得离人个个心碎。一场秋雨刚停，不远处水边的船家就一遍遍催促官人赶紧趁早出发。举杯相对，谁也没有先饮尽那一杯酒，柳永就这样看着情人的泪眼，千言万语都噎在喉间吐不出来。

悲欢离合一樽酒，南北东西十里程。一舟临岸，柳永酒醒梦回，只见习习晓风吹拂萧萧疏柳，一弯残月高挂杨柳梢头。从此青山隐隐水迢迢，即使有满腹情意，也无人可说了。他提笔为情人写下最后一阙情词，聊解相思。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当年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匆忙避地西蜀，路途中也下着一场缠绵秋雨，夜雨里栈道铃音在山间回荡，激起了他对杨贵妃的深切思念，而杨玉环在不久前被他迫于时势赐以自尽，玉颜不见空死处。自西蜀返长安后，他命令乐工制《雨霖铃曲》以寄恨，曲调极尽哀怨。柳永取这首教坊旧曲翻制，使之成为双调慢词《雨霖铃》，尽情尽致，后来还登上了“宋元十大曲”流行榜。

“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派江南旧景，实际上柳永熟悉得很，因为他本就是个江南书生，多情才子。

江南少年，初露锋芒

这个江南书生家在武夷山下，是建州崇安人。建州曾归南唐管辖，柳永的父亲柳宜曾任南唐的监察御史。柳永出生时，南唐后主李煜已卒六年了，柳宜也已经成为大宋的新臣，任职雷泽县令，不久改为费县县令。

太宗雍熙元年（984），柳永出生于沂州费县（今山东费县）。柳永排行第七，所以人称柳七。他上头有两个哥哥，长兄叫柳三复，次兄叫柳三接，而他的原名叫柳三变，柳永是他中年以后改的名字。柳家诗书传家，这三兄弟也都工文艺，在崇安小有名气，号称“柳氏三绝”。

柳永少年时听从柳宜的安排随叔叔回到了崇安探视祖母，在故里度过了数年刻苦的读书生活。等到成年后柳永便离开了崇安，准备去汴京参加礼部的考试。几年前，柳永的叔叔柳宏进士及第，那年位列进士榜首的是状元孙仅，孙仅的哥哥孙何在上一届考试中亦为状元，兄弟连榜状元，是当时人津津乐道的科举佳话，给了柳永很大的鼓舞。

柳永自崇安取水路北上，经钱塘江到了杭州中转，这一停留五个春夏秋冬转眼即逝。落在这个年轻人眼里，杭州山光水色，都市繁华，渔歌唱晚，直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百余年前，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曾日夜念叨着杭州的神仙日子，他在50岁那年几经贬谪到杭州任刺史，本打算“且向钱塘湖上去，冷醉闲卧二三年”，可是杭州却成为他余生梦魂萦绕之所在。他调回洛阳后，仍然心念杭州：“江南忆，最是忆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二十几年前，杭州还是吴越国的国都。吴越国王钱镠的王妃每年春季必回家乡省亲，有一次王妃归宁多日未归，他甚是想念，于是去信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种“缓缓归”的精神绵延千年，留存在杭州人的血液中，深深吸引着无数异乡客。

真宗咸平六年（1003），映日碧荷开尽后，丹桂又飘香，柳永写下一阙《望海潮》词，想要借此词投赠给时任两浙转运使的孙何。由于没有门路，柳永便带着词去找了杭州名妓楚楚，请她在宴会时将此词歌于孙何前，若是孙何问起谁作的词，再报上他“柳七”的名号。中秋府会的时候，楚楚在席上婉转歌吟，果然引起了孙何的注意：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那天，孙何立马派人去请柳永来府上赴宴，对这个刚及冠的青年大为称扬。经由歌伎传唱，这首词一时广为传诵，甚至传到金主完颜亮的耳里。这个东北雪国的君主听后无限向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盛景，心底蓦地生出了“投鞭渡江之志”，立志要挥军万里下江南，只为一睹此盛景。几十年后，强大起来的金国果然南下，逼得大宋节节败退，南宋只得放弃淮河以北地区，据长江天堑偏安一隅，定都杭州，改名临安，使得士大夫流连歌舞，遂忘中原。这是后话。

柳永凭借着《望海潮》一词得到了杭州长官的赏识，初露锋芒，在杭州继续过着听歌买笑的浪漫生活。而孙何次年离杭入京，任上却因过度操劳，匆匆病逝，年仅44岁。

柳宜也已官至工部侍郎，年69岁，退休在即（宋朝官制，七十岁致仕）。柳永正式启程前往汴京，一个更加繁华夺目的世界即将在他面前徐徐展现。

浪荡举子，眠花宿柳

汴京比起杭州来，是另一种承平气象：汴京曾先后为夏，战国时期的魏，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的国都。北宋定都汴京时，城内人口达一百五十万，富丽甲天下，繁荣兴旺达到鼎盛，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有“八荒争辏，万国咸通”的美誉。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是这样记述汴京的：“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更直观的是翰林图画院画工张择端所绘的《清明上河图》，长卷中京城汴河两岸的繁华景象一览无余。

柳永就这样看痴了眼，不由自主地写下一首首歌颂太平之词。元宵灯节，他写真宗与民同乐的情景：“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愿岁岁，天仪里，常瞻凤辇”（《倾杯乐》）。清明时节，他写京都男女郊外踏青游春的欢乐场面：“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木兰花慢》）。端午时节，他又写龙舟竞渡的汴京风情：“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破阵乐》）。

此外汴京城里林立的瓦肆勾栏，也深深吸引着这位风流举子，他多从年轻举子们一道出入秦楼楚馆，眠花宿柳。自唐代起，封建士子在取得功名前至及第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有着寻花问柳的传统风气和相当自由。宋王朝建国之初，赵匡胤还鼓励大臣“多置歌儿舞女，只饮食相欢，以终天命”，虽然这只是封建统治术的一种体现，但是对封建礼乐的发展也不无影响。而柳永“忍把韶光轻弃……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就完全沉醉于巷陌笙歌中了。

因为擅长创调写词，柳永尤为教坊乐工所敬佩欣赏，乐工们每次悟出了新腔，总要请求柳永为他们填词。柳永的词，总能恰到好处，妙不胜言，以至于每首新曲一出，都能引领潮流，风靡大江南北，简直就是大宋的流量天王。

京城里的歌姬舞女闻风而动，亦爱重他的词名，常常不惜大方赠金资助，只为了能得到柳永的品题，而一旦柳永将她们的色艺品评入词，她们的身价就会大大提高。关于柳永为歌伎写词赠词的故事很多，屡见于宋人笔记集里，讲得绘声绘色。

其中有个故事说，汴京城中最繁华之地有座丰乐楼，柳永某日自楼前经过，忽然听到楼上有人一迭声呼他“柳七官人”，他抬头看，正是角妓张师师。张师师貌美而聪敏，又嗜好填词和曲，柳永曾与她填词交好。柳永登楼之后，张师师就责怪他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了，要他且为自己填一词，帮忙宣传宣传。柳永只好依言坐下，提笔作词，刚起笔，楼梯处传来了人声，柳永赶忙把花笺塞进衣襟里。但是上来的刘香香已经看见了，也要柳永在词中提一嘴自己的名字。柳永刚从怀里拿出花笺，又有一个人登楼，这回是故人钱安安，也希望词中写上她的名字。柳永无计，看三人斗嘴笑着写下一词：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著我。

——柳永《西江月》

三位歌伎照单全收，开宴款待了柳永。柳永泡在温柔乡中，不吝笔墨尽情讴歌着这段风流不羁的浪荡生活。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寻仙径非遥。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檀郎幸有，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况当年，便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柳永《合欢带》节选

浪了一年多，柳永自信满满地去参加了礼部会试，断言凭借自己的才华，就算是昼夜玩乐，就算是皇帝亲自主考，他也定能高中状元：“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长寿乐》）。

很快，轻狂才子就遭遇了平生第一次打击，他榜上无名。柳永内心郁闷，狂书一首词狠狠吐槽了一番：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鹤冲天·黄金榜上》

这意外的名落孙山，使得柳永既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他有点孩子斗气般想干脆不考试了，把功名都看作浮云，将有限的青春都投入无限的欢乐中去，甚至天真狂妄地自封“白衣卿相”。柳永的反叛性格由此可见，也决定了他日后生活与思想的复杂性，更昭示了他余生悲剧的开端。

早在柳永参加春闱前的正月，宋真宗就发布了一纸诏令：“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严谴之”。显然，宋真宗说的这反面例子就差指名道姓了，柳永的落第也势在必然，毫无悬念。

有宋一代大力吸取了唐代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的教训，实行崇文抑武的政策，以至于宋朝继汉唐后成为又一个文化高涨的朝代。宋代商品经济繁荣，市民阶层随之壮大，市民意识孕育产生，城市文化娱乐生活大大丰富。落榜后的柳永更是肆无忌惮地以填词谋生，与名伎们的关系更为密切，时常产生友谊和爱情。

其中与柳永关系最为亲密的是虫娘（即虫虫），她温柔多情，舞姿风流，歌声圆润。柳永曾为她写下过多首情词：“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集贤宾》）；“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征部乐》）。元代梨园领袖关汉卿就曾根据柳永和歌伎的相恋故事写了一出《谢天香》杂剧，剧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弥补现实官伎不能脱籍的遗憾。

且去填词，何要浮名

柳永这“浅斟低唱”，唱出了民间口碑的炸裂，以至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永的名声之大，也传入了深深宫墙。

彼时，真宗崩，仁宗赵祯继位，由于赵祯年纪尚轻，实际由真宗的皇后刘娥掌权，垂帘听政。宋史载仁宗“洞晓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赐教坊”，而且他颇好柳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不过，小皇帝私底下喜欢是一回事，面上政治宣传却又是另一回事。

宋之前的后蜀南唐，曲子词初起，君主都沉溺声乐乃至亡国，所以宋太祖、宋太宗到宋真宗、宋仁宗朝，都对靡靡之音格外警惕。真宗曾颁布诏令，打击“属辞浮靡者”；仁宗上位后也追随老祖宗的意思，“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美之文”。

仁宗天圣二年（1024），柳永四十一岁了，这一年他参加了第四次会试。上一次同哥哥柳三复一起参加考试，柳三复进士及第，柳永落榜，让柳永愈发想要登科。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这一次柳永也还是落第了。关于这次落第，有两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说，本来这一年榜上有柳永的名，但是到了临轩放榜日，仁宗看到柳永的名字想起了他的牢骚话“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说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因此黜落了他。

第二个故事说，有人可惜柳永空有才华却名落孙山，于是向仁宗推荐他。仁宗一听：“这不是那个填词的柳三变吗？”举荐的官员忙点头称是。仁宗接下来淡淡回道：“那且去填词。”

柳永无奈，从此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踏上了专业作词的道路。

放在北宋初年，专业词人的头衔可没有后世想当然的那么光鲜亮丽。首先自五代词兴起，温庭筠、冯延巳、李璟、李煜开始以写曲子词出名以来，词就被视为“艳科”，是“小道”，是“诗余”，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宋朝的读书人好在道德上搞文学体裁鄙视链：文章第一，诗第二，词曲最下。柳永同时代的张先、晏殊、欧阳修等人，对这一准则拿捏得很老到：戴上面具写载道文章，卸下面具写言情之词，毫不含糊；公开场合大力抨击绮靡之音，私人宴席载歌载舞那“淫词艳曲”，绝不越界。

根本不会有人也不屑专门去写词，柳永是头一个。他是第一个专力写词并终身致力于创作词的作家，第一位对宋词进行了全面革新的大词人。他继李煜之后把词的婉约风格推向鼎盛，将小令发展成长调慢词，一人就创作了慢词87调125首。

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评价柳永：“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统天下的格局，使慢词与小令两种体式平分秋色，齐头并进。”

他还以惊人的天赋创用词调最多，宋代880多个词调中，至少有100多调是柳永首创或首次使用。从此，词至柳永，体制始备。他打破了精英化写作和世俗化写作的界限，变“雅”为“俗”，着意用通俗化的语言表现世俗化的市民生活情调，更是主动迎合满足市民大众的审美需求。

他最熟悉的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伎，所以他率先为歌伎发声，指出她们大胆而泼辣的爱情意识，表现她们被遗弃或者失恋的痛苦心声，替她们诉说心中的苦闷忧怨。虽然他有时也不免有狎玩歌伎的游戏心态，但更多的是以平等身份和相知态度对待她们。

他看得见她们的外在美：“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少年游》），“自小能歌舞”，“唱出新声群艳伏”（《木兰花》）；也看得见她们的美好内在：“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更看得见和深深同情她们的不幸和痛苦：“恨薄情一去，音信无个”（《定风波》），“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少年游》）；进而替她们表白从良的愿望：“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仙引》）。

在柳永觉得汴京安居不易，回到江南以后，他曾为这群女子写过一首怀人词，词中再不复年少时的疏狂，时间终究渐渐消磨掉他的不羁，徒留惆怅。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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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河居士 发表于 2024-01-05 08:05
感谢诗友分享，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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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孤鹤 发表于 2024-01-05 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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