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石头的觉醒》

诗集《石头的觉醒》

   

    白  狐

银白的足印，
是月光下的契约

我们交换体温的夜晚
冰层在风中破裂

雪原不断缩小
最后仅留下一个地窝子
​给你我

   石头城

这些石头记得
这些石头在说话
这些石头在生长
比纪念碑更高

这些石头在呼吸
这些石头有体温
这些石头曾抱紧
来不及变冷的身体

这些石头在等待
这些石头在开花
这些石头突然流泪时
古城城墙就会倾斜

      民歌王

他收集的月亮
都挂在西北的戈壁滩上
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
可爱情比鞭子还短

监狱里写歌
牢房比五线谱还窄   
如今，他的羊皮筏子已漂远
上面坐着一群牧羊人


      故宫

皇帝的家真大
我转了一天
还没有看完
原来整个国家
都是人家的
现在归人民所有
一想我也是其中之一
脚步顿时轻松了很多
感觉故宫再大
我也可以走遍
并不会说累
只是对买门票
有点看法

 

      刺青

他指着胳膊说
这里原本有一个名字
现在盖着一朵玫瑰 

洗不掉 
就再纹一层
用新痕掩盖旧疤

一次，他喝多了
把衬衫一脱
说这朵花比那个人 
活得更久

    端午诫


蜜枣太甜
糯米又太软
我该吞一口雄黄酒
让舌尖记住灼伤

蜜罐里泡大的诗人
脊椎早已弯曲成问号
不能用沙糖写诗
在龙舟上呕吐

而汨罗江水
本该是苦的辣的
甚至是坚硬的
像那个人纵身一跃时
怀里揣着的石头


   饿死诗人


他不再写麦子
金黄而饱满的是乡愁
可超市没有

也不再写镰刀
月牙形的铁片
早已生锈

饥饿但不能写
真正饥饿的是想象
诗人坐在电脑前
一整天敲打着
一块废铁
​

   距离

我们共用一把伞
却各自望向
雨的斜线

中间
隔着整片
晒不干的衣服

终于学会
用毫米丈量
心跳的边界
​
​

    一种病

不写在病历本上
这病有时是甜味的
有时候变成乌云
在脑门上安家
下雨只淋湿我一个人

最奇怪的是
它会突然改变我
在葬礼上笑出声
在婚礼现场掉下眼泪

医生说有些病
要在心里住一辈子
​比如相思

​

写给春天的情诗

春天，你这个小妖精
又用柳枝挠我脖子
我打喷嚏时
你躲在玉兰后面笑

把阳光挤进我衬衣
像只不安分的猫
我正要发火
你又往我口袋里
塞了一把野花

      活着
 
凌晨四点的菜市场
冻僵的手在翻捡烂菜叶
 
地铁像铁笼吞进活人
我们在格子间反刍
咽下带刺的报表
喉咙卡着说不出口的话
 
工地上的安全帽
盛着汗水，泥浆和月光
包工头踹门催债那晚
儿子的学费单在兜里发烫
 
电视里正在播放
富豪移民的新闻
主播笑容灿烂得刺眼

    鸡生活

主人撒一把陈旧的谷物
鸡群围拢过来
低头啄食
发出满足的咕咕声

铁笼外挂着自由的牌子
阳光斜斜地照在
生锈的编号上

它们谈论着明天的饲料
会不会多几粒玉米
​
    ​风吹落杏花

杏花在枝头禅定  
悬在春天的钟声里
香火低语时
风翻过经卷又忽然停住

最安静的那朵
伴随余音飘落在台阶上
像一只小蝴蝶
完成了一次诵经


    一个人的家 

在阳台上晾晒的衬衫
像一面展开的白旗
风一遍遍穿过空荡的袖管 
在替他试穿剩余的孤独

冰箱里，半瓶过期的辣酱 
还保持着拧紧时的力度 
他舀一勺拌进冷饭
这顿晚餐，终于辣出了眼泪

电视里，天气预报说 
明日晴转多云，局部有雨  
连天空，也学会了敷衍

深夜，墙上的挂钟在倒着走
在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的母亲
美得就像窗外的春天

    山杜鹃

满山都在淌血
被太阳烫伤

站在光的断层里
当整座山开始发暗
那是春天在结痂

      乌龟壳

小时候
他总想钻进乌龟壳里
像它一样慢慢爬行
慢慢长大

后来
他真的钻进了一个壳
每天打卡
还房贷
却再也慢不下来

现在
他成了那只乌龟
驮着整个壳
在烈日下一动不动


     ​山核桃

我见过它，在深秋的坡上
一颗颗皱巴的心，悬在风里
多像村里那个哑巴 
用一身硬壳，裹紧自己的苦

敲开它，要费些力气
撬开一扇生锈的门
里面蜷缩着瘦小的桃仁 
死死抱着
前世未说出的梦

而树下，总有几个弯腰的人
皲裂的手在落叶中翻找
像一群还俗的僧人
把一生的虔诚
都磕进这坚硬的因果里

     春  寺

钟声把柏树染绿
瓦檐正在练习飞升

佛在看我，我在听风
风在山门外
催促姗姗来迟的杏花
​
​

     春天的亲人

一到春天，亲人们就回来了
他们从枝头上冒出来
从土里拱出来 
从很远的地方，走过冬天来看我

都站在风里，轻轻喊我的小名 
有的踮着脚，有的弯着腰 
有的挤在一起，像小时候 
全家围坐着吃饭 

春天真好，亲人们都来看我
他们不说话只是开着 
一直开着，我就觉得幸福
​在人间我就不会孤单
​

      黄河古渡

一位暮年隐者，静守着涛声
任时光斑驳
石阶 被风雨打磨
一级级 延伸向浑浊的漩涡

曾有多少匆匆脚步
由此开始漂泊
又有多少流泪的往事
被波涛淹没

河水日夜奔流
在诉说一条大河的传说
羊皮筏子划过浪尖
古渡的风吹老岸边的杨柳
见证着繁华与落寞

夕阳西下
黄河的伤口在流血

   吞火的人

夏夜，十字路口西南角
那里有足够的黑暗

他吞下火
火球滑进食道的刹那
围观者的瞳孔同时收缩

女人敲打生锈的铁皮箱
一条狗躺在改装的
房车里想家

吞下又吐出火焰
火苗在风中变换形状
有时是房契
有时是出生证明

没有城管巡查的夜晚
他能多表演一会儿
收一些零花钱
​养这个流动的家


   古镇说晋商

青砖的账簿里
驼铃是唯一会发芽的数字
商号在契约背面
用算盘珠
下一场百年的大雪

票号暗哑的铜锁
突然吐出半片茶叶——
是道光年间
祁县口音泡开的黎明

当铺的柜台高处
银锭正以月光的速度
在秤盘上
缓缓氧化成乡愁


     在春天回家

春天把阳光分给每片树叶时
也分给了我
突然发现
忧伤是可以被晒暖的

原来这就是被世界
轻轻拥抱的感觉
​


     春   日

风是最轻的邮差
他用花蕊，敲醒每扇窗户
阳光编织出一个七色梦

溪流不再缄默
把春的消息四处传播
每朵花都擎着火焰
蜜蜂忙碌着酿蜜

在这蓬勃的春天
我把忧伤遗落在旧日时光
​
​

    林芝的桃花

桃花是粉红的
桃花是浅红的
桃花是白里透红的
桃花是红得发紫的

桃花开在山坡上
桃花开在国道边
桃花开在寺庙墙缝里
桃花开在藏民家的柴油桶中

这是中国最美的春天
在最干净的天空下
​我双手合十


    紫砂鱼化龙

鳞片在大火中卷曲
釉色渐深
一尾倔强的浪 
正咬住闪电翻身

黄河在指缝奔涌
半截鱼尾还沾着淤 
头角已刺破窑变的云层

每道波纹仍在挣扎——
是退回案头做镇纸
还是崩裂成 
漫天坠落的鳞甲



    紫砂唐马

一团未启封的烈火
釉色下暗涌着奔跑的焦渴

鬃毛在窑变中凝固成海浪
眼窝蓄满长安的月光

某个制陶匠最后的野心——
让雷霆在泥胚里扎根

当所有骑手都化作尘土
它依然保持腾跃的力度


        吃
​
​牛羊被煮了火锅
​鱼虾被称作海鲜
​天上飞的鸽子
​还有其他的鸟儿
​都被我们吃掉
坦然而自信
​猪狗不如的人类
​以屠刀征服猪狗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吃的
​包括毒蛇与河豚鱼
​要说毒性大
最大的​也就是人了
战争就是人吃人的绞肉机
管他是同宗同族
先放倒再说
人肉包子隐藏在早餐桌上
味道鲜美，满足供应


关帝城的黑骏马

铁色鬃毛垂落
站成一片
不肯融化的夜

石槽里
月亮在反刍旧年的谷子
它记得每一条鞭痕
记得每一块
旧疤里的火

站着，就站成
关帝庙倒塌的墙


    我曾哭过

泪水是珍珠 
泪水诞生的过程
就是珍珠诞生的过程
有幸福，但更多的时候 
是因为忧伤和悲哀

古人哭，后人也会哭
在所有的动物中
也不止人类会哭
有一些灵性的动物
它也会流泪

我们哭自己 
我们哭整个宇宙

      哪吒梦蝶


他梦见铁环变成银镯
混天绫化作虹桥
而师父说：莲藕的关节里
本就该有飞行的通道

于是，整个下午他练习柔软
让关节发出新芽的声响
直到蝴蝶停在左肩
比一片雪花更懂得盘旋

多奇怪
他竟认得那双翅膀
蝶每振翅一次
他就脱落一片铠甲


     谜底

想寄出的明信片
在抽屉里慢慢变黄

地铁坐过站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
那年曾说好去看海

多少年
我一直在等一句谜底
可现在居然
连谜面也丢失了

     饮


端起玻璃杯
碰响整个夜晚
你说，杯中是眼泪
我说，是刚融化的雪

有时喉咙突然变成
关不住的水龙头
我们都仰起头
接受银河水的倒灌

更多的时候
只是安静地把白开水
喝出65度的幻觉


    铜的叛徒


黄铜在嘴唇上醒来
比晨曦更早，撕开雾气

他舌尖抵住暗语
冲锋或者撤退
都不过是金属的一次震颤

晨号沾着露水
熄灯号压弯草叶
而某个清晨
号嘴被咬成一道裂缝

整支队伍朝着断崖
保持整齐的昂首阔步

   应县木塔


木齿咬合着木齿
月光在榫头间流转
九百年间
宣布钉子都是叛徒

那些声称要固定大地的
最终陷入泥土
而在勾心斗角的结构里
木塔深藏起力学之美

舍利在塔心安静入睡
我身体里的铁
悄然长出斑驳锈迹

     杀虎口


雁门在左，偏关在右
一道豁口被风声
打磨了几千年
黄土夯成的姓氏
在墙垛上站立

多少商队把命押给碎银
西去的路便沉了一分
驼铃摇不醒的午后
杨业的铠甲在月色里生锈


    在石头里发芽


谁说石头里开不出花 
我见过苔藓在岩缝中安家
见见过一棵树
把根扎进石头的裂缝
 
最温柔的水，用一生的耐心 
在石头上刻下名字
一滴滴，直到时光承认

我们在现实的夹缝里 
用最沉默的力气 
顶起一片诗意


     金沙滩


滩上的草与树
都被血水滋养过
泥土与墙跺下
深埋着战士的骨骼

曾经，他们站在这里
杨树一样笔直
把冬天站成春天

只有风记得
那些折断的枪杆
怎样在雪地里
长成倔强的灌木丛


       风

风
这任性的浪子
它穿越大地上的山水
只不过
在寻找一块墓碑
擦抹干净
然后一刀刀
刻下自己的名字


    樱花落雨

我站在树下
忽然像被什么击中
粉白的漩涡里
时间有了具体的形状

整座花园悬空
人一瞬间变的透明
在无数个自己之间
测量风的温度
​


     纤   夫

我想起那些弓着的脊背
像被风压弯的芦苇
深深勒进肉里的不是纤绳
是我们的一生

肩膀拖着时代前行
而时代不过是一条大船
装满不认识的货物

烈日把影子钉在河滩上
汗水流成另一条江水
偶尔抬头看前方
远方始终有拉不近的距离

早就没了笑声
沉默已勒进骨头里
如两岸顽固的石头

我们都在拉纤
只是看不见肩上的绳索
​

   楼下的春天

从一朵海棠开始
春天有了形状
然后是丁香的低语
把整个清晨染成淡紫

梨花忽然白了头
在昨夜的风里
迎春花解开纽扣
桃花的脸就红了

自从爱上这笨拙的春天
我渐渐喜欢上了
一再错过绽放的自己

     化妆舞会

戴上面具
不能让你看清我的脸
心跳的厉害
也必须潜伏在深水区

有一句话必须
在彩灯的阴影里说出口
尽管音乐大到
你可能会听不见

一层层包裹住自己
像超市里的水果
生怕被谁
抓出柔软的伤痕
​

     三世的桃花

第一世你站在墙头笑
说开就开了
我放下扁担
可惜走不进围墙

第二世你红得有些旧
像褪色的春联
我们并排站着
中间隔着风

第三世你结出果子
我正好经过
突然想起
前两世的甜与渴


     大风将至

大风，在海上集结
树叶率先感知
街边的路灯，沉默伫立
春天里的花朵
在风中晃动着不安

人们加快脚步
穿梭回到温暖的家
那是狂风中最坚实的港湾

我站在窗前
凝视着即将改变的人间
风的呼啸声渐近
我期待在这场风中
作一名见证者


     炮火中的玫瑰
 
枪管代替画笔
她在炮火里播种春天
裙摆沾满冻土与雪
我爱上她
英姿飒爽的容颜

当祖国受难的时候
女儿的生命
就是一句铁血誓言


     燃烧的翅膀

夜深处，一只孤鸟苏醒
一对翅膀
与风摩擦出火

飞在无尽的黑暗中
每一片羽毛都燃烧起来

当黎明终于来临
它消失在日光的尽头

​
      远征的鸽子

上千只鸽子，怀揣着风的梦想
从西域到东海之滨
两千多公里的征途
是蓝天铺展的生死较量

扇动坚韧的翅膀
烈日炙烤，风雨无阻
每一片羽毛都写满倔强
茫茫天地间
它们并不是在孤独飞翔

大地在眼中旋转
山川与河流，是沉默的观众
多少同伴折戟沉沙
消失在那无尽的远方


   茶溪谷的午后

茶芽偷走阳光的碎金
风，踮着脚尖穿过竹林
把翠绿的秘密
说给溪水听

蝶翅沾满茶香
采茶女的竹篓里 
盛着整个山谷的寂静

​
    无   题

一把断裂的剑
它记得
血是烫的，铁是哑的

一个雪夜
我听见自己的骨头
发出爆燃的声响
像一封遗书
在火中慢慢卷曲

月光始终是月光
照着铠甲， 也照着素衣


史书里的人物(18首)

       荆轲


易水寒，风似刀
穿白衣的荆轲，负剑伫立在水边

一把浸泡过毒液的匕首
以冰冷的锋芒，闪烁着必死的果敢

上朝的脚步，急促而又沉稳
每一步都迈向死神
图穷匕见，寒光一闪
以一腔热血留在史书里

       项   羽

放走乌骓马
等于放走自己的灵魂
垓下就是该下场了
一场大戏已唱到四面楚歌

别了心爱的女人
故国不堪回首
既然一生的骄傲
都交给一把剑
那也定是最后的归宿

      韩  信

整个北方举过头顶
以纳投名状
吕后用红绸缎
勒死了
会打仗的
雄鹰

后来
未央宫的屋檐下
吊着一串串
战神的传说
​在晚风里呜咽
​

       霍去病

那年他十七岁，跨上马背
与八百名少年像沙暴卷过戈壁 
刀尖挑起黎明
马蹄踏碎单于的梦  
十九岁，他喝干河西的风
把祁连山踩在脚下 

二十二岁，他追着残阳跑
一直追到狼居胥山
在山顶的石头上刻下名字 

一颗流星划破夜空
他的坟墓里埋着 
一把不会生锈的剑
半壶没喝完的酒 
和一句男人的豪言——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唐玄宗

开元的天光斜照进沉香亭
他敲着羯鼓的节拍
把盛世舞成一场乱醉—— 
再快些，再快些 
玉环的脚尖旋起荔枝香
整座长安便软了腰肢 

后来渔阳的鼓点碾过潼关
他仓皇扔掉曲谱
马嵬坡的月色太凉 
白绫一丈，量尽半生风流 

再后来，蜀道的雨替他哭
长生殿的誓词发了霉

       杜甫


他总在搬家
从长安的城墙根
到成都的竹林
行李中，压着几卷诗稿

盛世递过一块冻硬的馍
上面有他的牙印

在草堂
竹子笔直地站着
是不肯弯腰的穷亲戚

他用漏风的茅屋写诗
用哭歪的墓碑写诗
用征兵名单上
一个壮丁的名字写诗

后来皇帝也读他的诗
在龙椅上，打了个冷颤



        李  煜

跪在汴京的月光里
用墨汁
修补破碎的山水

雕栏玉砌
春江多愁
最终被一杯毒酒
醉死在一首首词里

     李清照

前半生甜得如蜜
后半生苦得像黄连

爱情来过又溜走
国破山河易主

把日子过成宋体字
一笔一画都讲究
伤心就兑进酒里
晃一晃干掉

最宝贝那几箱子墨宝
战乱里当亲生孩子呵护
如今，课本里躺着她的愁
一次次烫伤我的眼睛
​
      ​岳  飞

他是一把好刀
用来砍金兵的脖子
刀把却握在
临安潮湿的朝堂里

十二道金牌快递
签收人：忠字第一号
退回件里裹着
两个老皇帝的灵位

新皇在龙袍里计算
伤口要保持发炎
又不能化脓
这剂药太苦就倒掉

风波亭的月亮
是块半圆形的磨刀石
跪着的铁像
一遍遍
被后人的目光凌迟

       柳如是

后院的井绳
正吊上来整个黄昏

她忽然想起某个书生
说她的脸
像宋朝的瓷器
这个比喻让她笑出了声

她研墨
顺手调淡了月光
心里有太多风雨
落在一张纸上

     ​李自成

他带着黄土的脾气
从旱灾里拔出腿来
裤管还沾着米脂的灰尘

十八骑在河南繁殖成乌云时
北京城正在龙椅上
打喷嚏

原来金銮殿的台阶
比秦岭更陡
他坐在玉玺的凹痕里
每一天都在过年

当山海关把雪片吹成箭矢
他的马鞭还在
抽打宫女旗袍上的盘扣

最后他变成地方志里
一粒带血的麦种
硌得所有
想坐龙椅的喉咙发痒


      吴三桂

站在山海关的城墙上
风从北方刮来一把把刀

冲冠一怒为红颜
不过是骗人的借口
明朝完了，流寇靠不住

开关迎敌，借刀杀人
他死的时候  
清朝骂他 
明朝的鬼魂也骂他
风还在吹，比当年更冷

     袁崇焕


骨头太硬
刽子手凌迟的刀钝了
观刑的城墙
在鸦群翅膀下微微倾斜
有人掏出铜钱买一片肉
去治儿子的怯弱

行刑者忽然颤抖
这具不肯速死的躯体里
藏着太多辽东的雪
每刀下去都飘落一地
把午门外的烈日
冻成灰色冰坨

直到暮色
把血迹译成密码
他才彻底倒下
脊梁折断的声响
惊醒崇祯案头将熄的烛火

     郑成功

铁甲上的月光
被海风反复清点
故国的海浪
在剑鞘里哗哗作响

暗礁咬住的航道
突然昂起头来——
整片溃散的王朝
退到地图背面
钉成他的盔甲衬里

而红毛的望远镜
没能测探出
一个背影的重量

      傅  山

他写字，说宁丑毋媚
他喝酒，改良竹叶青
添加十二味中药，说能解忧 
醉后提笔，草书真狂 
墨色泼出去，全是骨头

明亡后，他穿朱衣，自称道士 
皇帝来请，他躺床上装病   
脊梁硬如山上的石头 
深夜却躲在诗里，哭明朝的雪
​

     蒲松龄

他总蹲在茶馆角落
用半壶茶渣
换一个狐仙的下午

当宣纸吃尽墨汁
砚台里游不出
一条穿官服的鲤鱼

榜文在屋檐下结网
他收集的鬼故事
渐渐比中举的皇榜更抢眼

如今我们翻开书页
仍能摸到
那些不肯褪色的
爪痕


     石评梅


退回的红叶
在信封里枯萎
可陶然亭的松柏记得
她后来夜夜用泪水浇灌

一段冰雪友谊 
不过是迟到的吻 
在另一个世界
才敢相认 
​

      林徽因


梁思成的图纸
徐志摩的诗句
金岳霖的逻辑
都成了旗袍上的金线

有人用放大镜找她的韵脚
却看不见测绘的古塔
那年人间四月天
她爬上五台山唐代的房梁

情书不及半张手绘草图
赞美诗抵不过
她摔向汉奸那记耳光



      斗兽场
​
​兽与兽斗
​人与兽斗
​现在是人与人斗
​最后
什么都没有留下
​除了一滩滩血
​在黑夜里​燃烧起来
​
     幸   福
​
​我想，我是幸福的
​相比那些
被时间追​赶的外卖小哥
​相比跳入冰河
取暖的母女
​相比在战火中
再找不到​家门的
乌克兰难民
​
所以我必须写一首诗
记录这幸福的早晨
春天来了
我是幸福的人


    挑山工
​
​挑着一座大山
​爬上一座大山
​那山压在肩头
​人几乎被压扁
​压到石头缝里
​成为一棵草
​
​多少回在梦里
​他掀翻了大山
​醒来后，空荡荡的
​肩膀又那么寂寞
​
​扛着一座大山
​到一座大山的山顶
​上去还必须下来

    望天吼

有人说它是一条龙
冲着天空怒吼
我说，只要天空没有回音
它就是一只狗
吼破夜色，也没用

如果它真是一条龙
一定会喷着火
冲到天上去

     大树进城

​家乡的山头​成了光头
​那些大树被​拔出来
驱赶到城市里
​最先赶走的是羊群​与耕牛
​火锅店是它们最后的驿站
​
大树在街头长出乡愁
我认识它们
必须做半生城里人
不许想家，必须枝繁叶茂
我见过哭死的树木
被送进木材厂
被狂躁的电锯彻底断魂


   无   题
​

纪念碑的底座
是白骨
教堂的底座
是信仰
这两座建筑物
距离并不远

有的人死了
为了信仰
有的人活着
丢了信仰

      小燕子

老家的穷亲戚
自从我到了城里
很少见面
春天不属于我
我是被生活追赶的人
可故土回不去
据说燕子也都飞走了
像我一样
散落在街头巷尾
失去了泥土的护佑
我心里的春风
已经冻结
​

    挖  藕

从污泥里挖一根藕
​必须刨根问底
必须从黑夜里
拔出那颗洁白的心

我挖空心思
想拯救一节莲藕
结果是
至今藕断丝连


   

       船过乌江

山崖上
悬着几座吊脚楼
远远望去
像风干的蝴蝶标本

江水在船底翻涌着
那些沉没的号子
和纤夫的脊背

在江边捡回几块石头
江水刻下年轮
一圈圈都是凝固的风浪



        木雕小狮子

木纹里
潜伏着一把刻刀的呼吸
鬃毛蜷曲着
仿佛还在山间生长
爪尖轻轻抵着我的手心
传递来自非洲大草原的温暖


     白公馆的桃花

一树桃花开得正艳
风一吹
落红满地
像没能寄出的家书

我蹲下来
捡起一片花瓣
那里面藏着
一颗破碎的心

        蝴蝶标本

被人钉住翅膀
以保持最完美的飞翔
死了，还必须像活着一样

被钉在十字架上
美，成为原罪
一生的痛从春天开始
从来不曾遗忘

     天坑寨子

木头搭建的吊脚楼在坑底
像一只破旧的碗
盛着几户人家

炊烟是直的，云是横的
偶尔有鸟飞过
翅膀划开天空的寂静

老人坐在门槛上数日子
年轻人顺着藤蔓爬出天坑

寨子越来越轻
像一片羽毛
飘在时间的深井里


    老   友


气死风灯早已熄灭
锈蚀在墙角
牛头挂在墙上
犄角下空洞的眼睛
看不透黑夜

这一对相依为命的老伙计
三米的距离
划开生与死的鸿沟
只能在暗夜里
交换以无声的叹息

     开   刃

一把蒙古刀
酣睡在刀鞘里
我不敢开刃
不忍它从疼痛中醒来
更怕那一道寒光
切开我脸上的夜色

就这样挂在墙上
继续让它做梦
一把刀的锋利
我自知不配获得

    琥  珀

琥珀里两只蚂蚁
一只是我，一只是你

松脂滴落的那一刻
我正在吻你
阳光正好的春天
愿以一生铭记

两颗心从此被定格
在时光之外

     画    海


在梦里画一片大海
人间的眼泪
在调色盘上凝结成盐

潮汐是梦的呼吸
浪花在笔下翻飞
我既是水手又是海鸥
在梦与醒的边界
摆渡自己

我在梦里画着
大海在清晨消失


      望夫崖


江水在脚下流淌多久
山崖就守望多久
望夫崖，是另一个孟姜女
在风雨中等候
让每一条经过的船帆
都忍不住抬头

她站在那里
江水带走多少日子
却带不走她眼中的忧愁
我站在甲板上
突然明白，有些等待
注定要站成永久


     告  别


老鹰盘旋
在半空中画着圈
有人躺在山顶
任由羽毛和风翻阅
直到最后一页被轻轻合上

而水是另一种温柔
它慢慢浸透
直到生命也成为
流动的一部分

山鹰飞旋，江水奔流
两种不同的告别
都指向同一个远方

      夜     读

翻开一本发黄的聊斋
书页间掉落
一片干枯的银杏叶

台灯的光晕里
字迹开始游动
我突然落入一则故事
成为一介
在深夜迷路的书生

美女在月影里等我
她已修掉
那恼人的尾巴

当我合上书
竟忘了自己的名字


     月牙泉的梦

月牙泉
一直在梦里喊大海
没见过浪花
最远只到过鸣沙山脚下

可它梦见海
水就变咸了
有鱼，在心里游来游去

醒来，还是一弯瘦月亮
躺在沙漠怀里
一滴滴积攒眼泪
想着有一天
能见到一心想念的大海

      夜晚的磨刀声

月光把羊圈刷成惨白
磨刀声一下一下
从铁匠铺的门缝里漏出来

老羊抬起头
耳朵抖了抖又垂下
小羊不安地挤在一起
它们怕冷

远处的狗突然叫起来
骚动的羊群归于平静
磨刀声还在继续

天终于亮了
草坡还是那么绿
羊圈里少了一只羊
一到夜晚
月亮就会担心
那磨刀声会再次响起


      南红手串


手腕上的珠子
像石榴树结出的果子
戴久了，它色变深红
贴着我的脉搏
仿佛在说
活着，就是最好的包浆


   庐山恋


坐在庐山的老电影院里
银幕上的张瑜
还在1980年
穿着红裙子转圈

瀑布依然在飞
被浓雾吞没的缆车
在织补记忆

散场时，天上开始飘雨
我站在屋檐下
陪着海报上的女主角
留在那个夏天




    蜗牛与坎儿井

蜗牛背着壳
在戈壁滩上爬行

坎儿井在地下默默流淌

蜗牛听见了水声
背上的壳
像一口小小的井

一个在地上
一个在地下
都在寻找一片绿洲

   

     恐龙化石

一块恐龙的骨头
轻得像一片远古的云

曾经统治地球的巨兽
安静躺在我手心
而风沙正越过我
大步推进
战争和灾难像沙尘暴
一遍遍
抹去人类前行的脚印

手握一块恐龙化石
仿佛握着人类的墓志铭
而远处
夕阳正落下
一颗巨大的眼泪



      雪    花

一片雪
落在你的睫毛上
在你眼里
融化为一滴泪

人们说雪花有来世
会变成云  变成雨
变成一朵梅花

可我只想再活一次
在你一瞬间的
温暖里

      洁白的事物

和田玉躺在河床里
吸纳流淌的月光
棉田与白云相互问候
羊群漫过山坡
一场温柔的雪便从天而降

天池的水
倒映着博格达峰的白雪
坎儿井在地下
流淌着千年的清凉

毡房散落在草原
炊烟升起时
奶茶的香气飘向远方

在新疆
洁白不是一种颜色
是大地的心跳
是天空的呼吸
是生命最初的安详

      放   生

一块琥珀里
奔跑着一只黑蚂蚁
其实，它早已没了呼吸

触须依然紧绷
六条腿悬在空中
仿佛下一秒就能挣脱
这一方透明的囚笼

春天的山坡
小伙伴们排着长队
搬运着体积巨大的食物
它们那么快乐
有阳光引领这支队伍


      梦游的泥人

白天站在架子上
完成一支泥塑的形象
夜里偷偷溜出去 
去河边，看鱼儿睡觉
去密林间，听夜风吟唱 
遇到梦游的鸟儿
彼此点点头  不问去向
天亮之前
泥人必须做回自己
藏起梦，就像我一样


   飞来石落入我心

一块石头
从天上掉下来
可能是陨石
也可能是女娲补天剩下的

山谷有崩塌的声音
也许是石头在开裂
也许是我的心在生长

这块石头或许就是我
从天上坠落时
分裂的另一半


   人贩子余华英

她把自己种进泥土
结出一个孩子
又亲手摘下

秤杆翘起时
她看见孩子的眼睛
像两枚铜钱

从此，她开设一条
贩卖儿童流水线
宝宝们的啼哭
是机器的轰鸣

出卖人性与灵魂
今天，一颗子弹来报仇


    木    鱼

一块会唱歌的木头
被掏空了心
佛说 这样就不会再痛

从前，它站在坡上听风
现在，张着嘴巴 
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

       岩 羊 

大风一吹  晃一晃 
可就是不倒 
峭壁那么陡  脚下即深渊

连头都不抬一下 
啃着鸟儿够不着的草 

天快黑了 
它像一块石头滚下山 
明天还会回来 



    美人鱼的海

从前地上没有海
她说  海水是她的眼泪 

终于，有了一片大海
可以做梦
还可以游到岸边 
看看丢了尾巴的人 

假如有一天，大海不见了
那是退潮
回到美人鱼的眼睛里

      天   空

天花板涂成蓝色
几朵白云被钉在那里
一动不动
鸟儿挂在透明的树上
作出不知疲倦的
飞翔

玻璃门外
真实的天空正在下雨
我在人造的穹顶下
喝一杯奶茶


     魔鬼城


一座没有人的城
白天，太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风在石缝中哭

夜晚，月亮爬上城头
石头忽然活了过来

     树化玉

一棵树
不会在风里摇晃
心已如铁
鸟声织入沉默的纹路

梦里是不是还住着
不肯离去的蝉
它不愿意打开自己
一切记忆
只好成为标本


    山里的夜


萤火虫提着灯笼
在草丛间游荡
溪水在黑暗中
辨认石头上的经文

我坐在院门口
月亮走下来
披一件衣服在我肩头
​
     登   山

佛在山顶
数着地上的蚂蚁

挑山工
扛着矿泉水
一步一步往上走
汗水滴在石阶上

佛的眼睛半睁半闭
看着这一切，不说话


   
     窗前往事

雨滴在窗玻璃上
画着歪歪扭扭的小路
你说那是
未完成的旅行

风铃响起
你说，那是梦在敲门

后来，我们一起出门
我只带回一把雨伞
和孤独的心


      鹰   岩

天空在急速后退
风企图撕开它的翅膀

悬崖在头顶闭合
像一道伤疤

失重是最轻盈的飞
此刻，大地是另一片天空
而坠落是另一种上升
​


  跳河的母女


风吹乱头发
也吹乱了心
女儿在她怀里
安静得像只小猫
她低头看着河面
河水映出女儿的脸

她闭上眼睛
跳了下去
河水很冷
冷得像这个世界

女儿在她怀里
像一只睡熟的小猫
只是，她再也不会醒来

    石头的觉醒

凿子落下的时候
石头就醒了
从沉睡中睁开眼睛

米开朗基罗的手
在石头上游走
像春风解冻了河水

大卫的胸中流淌着
佛罗伦萨的阳光
沉思者在罗丹的花园里
走向永恒

每道刻痕都是一次重生
每次打磨都是一场对话
我听到了石头的
呼吸与心跳


   赶夜路的人


把月亮塞进背包
像揣起母亲的烧饼
影子在前头带路
比狗还忠诚

脚步声是唯一的伴侣
偶尔有车灯掠过
以一把快刀
削去一块黑暗

远处，一整座村庄的灯火
一星不落
都掉进他的眼睛里

   

  最后的背影


青铜剑在鞘中低鸣
你转身的刹那
我听见风沙漫过城墙

酒已凉
案头的竹简
正一片片剥落成灰

你走向落日
背影被拉得很长
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剑断了
一把火在史书里燃烧


     象牙观音


刻刀在一弯月亮上行走
碎屑如散落的纸钱
象群远去
剩下晚风呜咽
在空荡荡的非洲草原

观音的面容
在一截象牙上渐渐浮现
慈祥而低垂眼睑
那头倒下的庞然大物
是她生命的本源


       石    鼓

石鼓不会老，更不会死
它只是一块石头
叫鼓，当然可以敲打
有刻纹，那时古人的杰作

石鼓什么都记得
不信，你在黑夜擂响它
就会听到水火往事

    贺兰山的岩画

太阳神降落在岩壁上
和我打招呼的
还有一只上古山羊

风吹过山谷
有人在石头里吟唱
歌词是天苍苍，野茫茫
​
​那些饿着肚子的先民
​走在下山的路上
疲倦的炊烟
不是他们作画的对象


      死火山


一座火山在黑夜里死去
它差点煮沸天空

浴火后的山间
抛下一地黑色的焦炭

不必醒来
轰轰烈烈的死亡
就是一种永生


     地底下的煤炭


矿灯晃一下  
黑暗就加深一米
风钻停了  
脸上落满夜色

最后一车煤运走
留下空荡荡的坑道  
和一双双看惯了
黑色的眼睛


      光明女神

风，结冰在翅膀上
一只蝴蝶
无法从最后的花期逃亡

大头针钉住春天
干枯的自由，不可触碰
小心碎裂一地秋霜

活着，只是个假象


     画布上的黑马

   
鬃毛
是泼洒的墨汁
无声的嘶鸣
已撞破一张画布
黑马追着风
在狂奔

不错，梦中有一片草原
而此刻，它只是想
甩掉背上懒惰的
骑手


      窗帘上的海


窗帘上的海
是妈妈买回来的
阳光好的时候
海水会涌到地板上

晚上，海变成深蓝色
我在梦里听涛声

妈妈说，等再大一点
带我去看真正的海
从那一刻起
我就再没有哭过


     黑夜里的树

我摸黑走过
你摸黑站着
树枝在风里摇晃

我抬头望天
星星像钉子
把黑夜钉在头顶

黑夜里的树和我
都是被遗忘的孤独者


     黄杨木观音

黄杨木的年轮里
藏着一尊慈祥的观音

刻刀是另一种修行
每一道纹路
都是对慈悲的丈量

木屑飘落一场无声的雪
她渐渐醒来


​    暮  雪

雪花一片片落下
回忆的碎片
轻轻覆盖了来时的路

风在耳边低语
说着那些年的过错
和没能说出口的再见

雪越下越大
模糊了远山
和你离去的背影

我伸出手
接住一滴迟到的泪
​
     塞北的石头

冬天，心冷到裂开
夏天，又被晒得发烫
塞北的石头和人一样
活着不容易

风吹过来，带着沙
打在脸上像刀子

战火烧过
长城压在身上
石头还是石头
不会说话
只会多长几道皱纹


     神的小羊

庙门口一只小羊在吃草 
小羊不知道  明天要上祭坛 
它的眼睛 
比庙里的菩萨还要干净 
木鱼敲响，一声催促一声
盖过小羊的孤独

天边的云朵像羊群飘过 
没有一只回头


     等待枪决的人


乐谱在颤抖
墨水在逃亡
他把自己钉在琴键上

掌声是另一种枪声
天鹅的羽毛落满冬天

而春天永远不会来了
只有雪在融化
露出黑色的土地


   城市流浪者


一条流浪狗
倒在幸福北路的转角
昨夜的大雪
埋不住冻僵的呜咽
被风揭露出来
如同阳光下的阴影

环卫工的铁锹
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叹息
一个城市雪后的早晨
总是这样开始

     兵马俑


黄土层感受到
陶土的心脏仍在跳动
千年的寂静
兵马俑站在时间的断层
以出征的姿态
奔赴一场暗无天日的
战争

地宫深处，那八千个灵魂
在长夜里睁大冒火的眼睛
​
     回乡记

麦田在眺望的眼中板结
种子在鸟嘴里
落不下脚
石磨停止了转动
风干的玉米穗
在墙上陪着蛛网打盹

老槐树依然站在那里
雨水冲刷过的断墙
留下小村庄的泪痕

在曾经的天堂飞过
我像不像
一只受了内伤的麻雀


     天国幻影


黄金的皇冠在血泊中浮沉
天父的圣谕烧毁在火中
南京城头
乌鸦啄食着腐烂的诏书

后宫三千佳丽
在镜中看见自己的白骨
龙床上，欲望与死亡同眠

圣库的银两
在饥民眼中化作磷火
天王的遗诏
在风中碎成纸钱

这座人造的天堂正在崩塌
每一块砖石都沾满
无辜者的鲜血

十字架倒下的地方
野草疯长
盖不住谎言与罪恶



     收费站


每一米高速公路
都标着价码
里程表跳动的数字
是心跳的另一种形式

交出过路费
换取通往家的通行证
而远方不属于我

多想让道路回归道路
让风
自由穿过每一片原野
让车轮
不再计算奔驰的成本


乌克兰的记忆(10首)



    不相信眼泪
  
乌克兰的土地上  
每一滴泪都化成了盐

基辅的钟声敲响
不是哀悼，是召唤
孩子的名字
被母亲刻进向日葵  
向着太阳生长

哈尔科夫的街道
弹坑是城市的纹身
第聂伯河的水  
流着血，也流着歌   

不相信眼泪
只相信握紧的拳头   
相信每一盏灯
都能在黑夜找到回家的路

​

      送  别


他背起行囊
背起整个村庄的重量
手指划过她手心
留下一道看不见的伤痕

他说 等我回来
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她数着脚步
直到他消失在晨雾里

远处的炮声
把天空撕开一道口子

风掠过站台
他转身的瞬间
她的眼睛就开始下雨


     儿子回家


天还没亮
母亲已经站在村口

昨夜，她就开始整理
洗得发白的衣服
颤抖的手一遍遍抚平
让眼睛疼痛的皱褶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终于看清
儿子英俊的面容
和前年离开时一模一样
而张开的双臂
只拥抱到一缕晨风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
已化作春天最轻的呼吸



     相片上的爸爸


相片里的爸爸
穿着奇怪的军装
微笑丢在了清晨的战场

硝烟的味道
被河水飘送过来
一枚闪亮的勋章
躺在抽屉深处
和她的蜡笔作伴

数着没有爸爸的日子
相框外的家乡
依然在炮声里燃烧


      爱美的女兵

她数着手雷
像数着早已写好的情书
每一枚都刻着
一处无法抵达的地址
春天在战壕外
寂寞生长

口红藏在
防弹衣最深的夹层
偶尔在炮火停息的夜晚
涂抹给苍白的
嘴唇



   向日葵的春天


春风吹开战壕外的野花
等打完这一仗
采一束回家，送给妈妈

还要到基辅的广场上跳舞
裙摆飞扬如梦年华
相约第聂伯河边
亲吻每一片爱情晚霞

可炮火中的春天
凋谢得太快
不容年轻的向日葵
向着金秋盛开

她们倒下了
倒在乌克兰的土地上
遍地带露的野花
记得一张张俊美的脸庞


     七十岁的老兵


拖拉机履带的齿痕
记得儿子离家的日子
那个滴血的春天
在麦田里 一遍遍碾过

炮弹落下的时候
他正教孙女写下"和平"
墨水落在纸上
开出一朵黑色的花

七十岁的骨头
在战壕里嘎嘎作响
他想起儿子小时候
也是这样在秋千上摇晃

他扣动扳机
射向掠夺春天的强盗
为了一个九岁的梦
能在麦田里继续生长


     战士归来

铁轨在黄昏中震颤
那是绷紧的琴弦

站台上，母亲
头顶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妻子的红围巾
在风中唤来一只蝴蝶

亲人们走下车厢
军装上沾着战地的泥土
眼睛里盛满故乡的风

拥抱很轻，只怕碰碎
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泪水很重，坠在地上
开出春天的花

今夜，所有的灯
都为他们点亮
所有的路都通向家的方向

    战地之花


男人倒下时
她捡起枪咽下泪水

枪管上
飞来一只蝴蝶
阳光在钢盔边沿碎裂

战壕深处
她用母亲编织的红围巾
轻轻擦拭孩子的照片

狼群摸上来
弹夹被压进枪膛
如同将仇恨埋入火山

向日葵盛开在硝烟里
是这片土地最后的防线



      悲   歌

   
铁皮屋顶在风中颤抖
受伤的鸟
再也飞不回温暖的南方

很多流浪猫在废墟上游荡
拖着空洞的胃囊

是谁在硝烟里写下：我爱和平
前天，那写诗的人已阵亡

三年最美好的季节
乌克兰一直捂住耳朵
在听炮火歌唱

一排排墓碑在生长
以坚硬的牙齿
咀嚼太多熟悉的名字

古典诗意(10首)


  古道西风瘦马


刻在石板上密码
风沙正在破译

瘦马的眼窝
盛满落日的余温

西风翻阅着枯草
每一页都写着回家

月亮是今夜的驿站
收留我无家可归的影子


    无定河边骨

   

无定河水流淌了千年
还是洗不净
那些箭头上的铁锈

明月下的白骨泛着磷光
那一盏盏灯，不甘心熄灭

风来了又去了
芦苇有泪又哭不出
一匹战马从对岸冲过来
震碎一河大雾

河边的野花年年开
在祭奠那些回不了家的
孤魂



   关山正飞雪



关山的轮廓在雪中
渐渐模糊
那是泪水打湿的家书

马蹄声被风雪吞没
烽火台压下狼烟的愤怒
而心跳
仍在敲打着战鼓

雪不会停了
我站在这里
等着一场更大的雪

      
    可怜白发生


大漠风霜，磨平剑刃的锋芒
掌心的老茧在铮铮作响

烽火台上，狼烟又起
昨日的伤口
还没有被月色缝上

一副铠甲
被箭头打磨得铮亮
黄沙深处掩埋着
一些回不去的时光

清晨，镜中的白发
唤醒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覆盖了寸土寸血的
边关斜阳


   醉卧沙场

夜光杯盛满月光和血
大风卷起黄沙
掩埋了刀剑的寒光

曾经，马蹄踏碎残阳
羌笛吹落乡愁
飘散在旷野的苍茫

最后的胜利
属于万里沙尘的疆场
安葬我的乌骓马
和母亲泪眼朦胧的眺望

      不教胡马度阴山


每一缕风都吹向家乡
每一缕炊烟
都盛满母亲的呼唤

稻香从蛙鸣中飞来
今夜，刀锋朝向长城外
一个黎明等我认领

我和战马的影子
也许在星光下汇成
一条归途
​也许冻结成一座界碑



      大雪满弓刀

雪落在刀刃上
无声地融化
箭羽追赶着夜风
射穿敌人的铁马

汗血淋漓的赤兔
被无休止的大雪
拉成一张满弦的弓

战旗依然在风中
以血的热度燃烧

​

   独钓寒江


冰层下
鱼在丈量江水的深度
雪落在肩头
堆积出另一座山

一条大江，从钓竿下
流向更深的孤独

在漫长的对峙中
我心纯粹如雪
最终融入这一片苍茫
​

   远上寒山


石径斜斜地
刺入山的脊背
风在松针间穿行
抖落一地黄昏

寒山深处
传来一两声鸟鸣
暮色把我揉进白云生处

我被霜叶悬在那里
等一场迟到的雨


   风雪夜归


脚印在雪地
开出一串昙花
风把马灯的光
揉碎，撒在归途

门锁在等一把钥匙
转动锁芯里
生锈的春天

肩头抖落的雪花
融化为无声的问候



   禅寺的风铃

云层裂开又合拢
神的衣袂掠过
没有惊动一片树叶

她把呼吸留在风里
心跳种进大地

      青灯如豆


一点光，在丈量夜的深度
青灯如豆
不是照亮而是提醒
黑暗也是一种存在的方式

微光里，我找到了无限


       婚 礼


一朵被剪下的玫瑰
从此刻起 等待枯萎
花瓣里藏着昨日的露珠
春天正在门外
悄悄凋零

交换戒指
像交换彼此的牢笼
为爱情作一场盛大的告别


   油菜花开

蝴蝶在风中失重
跌入一片金色的海
而蜜蜂知道
甜蜜来自短暂的相遇

闻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忽然明白
一切绽放都是为了凋零
而凋零不过是
另一种形式的盛开


      观虎记

铁栏切割天空
留下一小片可以仰望的蓝

夜晚，月光在水泥地上
画着草原的轮廓
它闻到了风中的青草气息
奔跑的野牛
早已成为遥远的幻觉

偶发的吼声撞在墙上
碎成细小的叹息


    越   冬

一只蚂蚁爬过
煤炭堆成的小山
背上的露珠
是昨夜最后的星辰

挪开庞大的黑暗
当晨风打落一片树叶
它终于潜入火的内心



     无 题

你的呼吸
落在一首诗里

潮水漫过沙滩
带走我写下的句子

而你的名字
早已在月光中
生根
​

      春 汛

春风
用针线缝补山的裂口
桃花是最后的补丁
洇出一坡血痕

候鸟在迁徙途中
咳出
一声声发烫的乡愁


   
     倒伏的老树

根系在风中颤抖
试图抓住最后一把泥土
树皮皲裂处
渗出琥珀色的泪

树冠低垂，贴近地面
在倒下的地方长出新芽
向着天空生长
活着，以另一种形式站立


    失 眠

钟摆在黑暗中
切割时间
风雨在窗外
翻阅着往事的碎片

我心在流血
在你转身的一瞬间


   纸老虎

  
浆糊和竹篾
是生我的母亲
我不过是一张纸
一捅就会走风漏气
一根火柴
就能打回原形
样子凶猛是用来蒙人的
牙齿与血盆大口
是水彩赐予的摆设

可我依然是一只虎
有虚胖的块头
和虚假的​威风
​还与王者的老字号


      骑手的怀念


天山的雪
落满父亲的头发
一匹老马
驮不动整个草原的回忆

蹄声在暮色中渐渐远去
大风吹散了号角
飞扬的马鬃
在怀念天边的流云

今夜，骑手醉倒在月光下
他听到战马的嘶鸣
由远而近，从梦中传来


     搬     山

  
刚抱起一块石头
就被压在山下
山，高大而沉重
我瘦成一只猴子

只是想看一眼大海
也许这个梦
一动念就罪不可赦


     石    匠

留下一块石头
最最坚硬的部分
一尊雕像
必须有灵魂

深夜，他从石头里
释放一道闪电
又被那闪电击中

      鹰的执念


交给大风与闪电
整个天空都属于翅膀
羽毛已成为云的一部分
不断碎裂，又在暴雨前汇合

飞在大山之上，它俯瞰
大地的裂谷与冰河
身体与气流摩擦起火
以燃烧品味孤独的滋味

不是天空选择了鹰
而是鹰爱上了浩荡的虚无
活着，每时每刻倾听自己的心跳
死去，就把灵魂融入一场大雪

    石   船

石头
用另一种形象沉睡
载着虚无的重量
在静止中航行

远方的故事
交给青苔来编织
而大海的涛声
只与风帆相关


     悬空寺

钟声被云朵驮向天边
香火在风中摇曳

木梯通向云中
每一步向上攀登
都离尘世越来越远
真正的悬空
不在庙宇，而在人心


   在骨头上种植梅花


在最坚硬的骨头上
种植梅花
冬天，疼痛开始发芽
绽放一朵朵殷红

苦难之上适宜生长美
请风雪到生命里
见证爱的执著

      狮回头

一头狮子
在悬崖边回头
其实那只是一块石头
潮水漫过来
一刀刀雕刻以伤口

鱼群穿过鬃毛
眼睛里流淌着哀愁
在跳崖的一瞬间
猛然回头
终于获得呼吸与心跳
醒来，总在苦难的最后


     骨   针


最初
用来缝补兽皮
以遮挡最原始的羞耻

后来
用它缝合伤口
而伤口正来自
人类自己


      骆驼岭

一匹骆驼被海浪牵着
来到我面前
石头挡不住远古的涛声

海水退潮，我站上来
做一个赶骆驼的人
只是不知道
该回到海底还是沙漠

    推着轮椅上北京


母亲的疼痛在轮椅上生长
一公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北京在病历本上
展开一张巨大的处方
电梯里挤满
消毒水味的忧愁
我在走廊的地砖上
种下二十二个无眠的夜

手术灯亮起
我数着母亲的皱纹
每一条都是通向温暖童年

高铁载着刚愈合伤口出发
回家一词
真是一片顶级的止痛药


    雕塑工作间的鸟

每一次飞天
都被透明的墙
反弹回来

鸟儿用头
一次次撞向
看不见的界碑

它一定是不想活了
在人类
管这叫自杀



   在梦里造船

  
我在梦里造船
可梦里的海一直在酣睡

我不能辜负梦的叮嘱
一把把刀斧
整夜与大树对话

大海终于醒了
一宿的辛苦
却已在台风中沉没

      跳楼事件

考卷上的分数
压断十七岁的翅膀
粉笔灰飘落一场大雪

黑夜来得太快
快过未说出口的爱

我们总在丈量
山与海的距离
却忘了每一粒种子
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天


     村  庄

老树伸向更深的孤独
荒草漫过祖父的犁
山坡上
石碑静静生长
泥土收藏起亲人们
累到吐血的一生

村庄蜷缩在北风里
哆嗦成一粒干瘪的种子



   羊群经过寺庙

   
钟声在羊的眼睛里
碎裂一地
走过青石板的街道
倒数剩余的呼吸

寺庙的飞檐投下阴影
遮住了刀光

佛在殿内垂目
香火散尽而羊群走远
诵经声凝固在血色黄昏



        断头的石佛

头颅不知去向
断裂处，伤口永不愈合
风在肩头忧伤

属于黄土高原的心
破碎了一百年
黄皮肤，黑眼睛的佛
被天龙山的阳光滋润着

野花绽放在夏季
如生生不灭的香火

        天 葬

鹰群盘旋，投下神秘的风
在经幡游动的山谷

被雨雪捶打一生的骨头
亮出最后的坚硬
一朵格桑花在石缝间祈祷

天幕低垂
云深处传来远古的神曲
一片羽毛落下
那是苍天的祝福


        莲花寺

一池莲花在黄昏里
倾听木鱼的偈语
一朵接一朵
总在钟声里盛开

当风铃摇碎西山的斜阳
谁站在寺门外
双手合十


     车马坑

战马
以奔跑的姿态
被一道闪电
定住

王冠
早已腐烂于诅咒
又一组青铜雕像
在地宫内出土



       崖边树


命不好
生在随时会摔死的悬崖边
大风撕扯头发
夜里都不能睡个安稳觉

老鹰最懂它的孤独
看一眼又走了
雷声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雨水打磨着每一片叶子

它站在那里，莫非
在等一次痛快的燃烧


      石   头

河水从石头上流过
像风抚过脸上的皱纹

石头沉默着
承受每一道浪花的雕刻

我们都是河中的石头
被命运冲刷
又在冲刷中找到自己的形状


     城市骑手

穿过红绿灯的缝隙
一条鱼  游进钢筋的河流  
风在耳边低语  
催促着每一秒的流逝  

箱子里装着热气腾腾的等待  
和未说出口的饥饿  
车轮碾过大街小巷

雨滴敲打头盔  
提醒下一个路口的方位  
影子在霓虹下拉长  
留给夜晚最匆忙的注脚  

          失独人家

椅子还在那里  
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身影  
风从窗缝溜进来  
翻动着墙上的相框  
照片里的笑容  
刺痛着每一个清晨  

老去的父母坐在孤独里  
听着钟摆  
一次次点醒孩子的小名
亲切但不忍呼唤


        鱼

游走在透明的池塘
你的眼睛是另一片秋水
鱼鳍划开水面
却不能划开你的倒影

夜晚，灯光穿过水面
在鳞片上写下一封信
我游向你
却穿不透那层冰

      鱼化石


是石头收留了鱼
还是鱼钻进了石头

是石头变成了鱼
还是鱼化为了石头

盯着化石的鱼
我一时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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