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缘 古体免审(初阶)

主题

好友

5859

积分
明缘 发表于 2023-5-30 20:10:13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x
       爷爷生于清光绪27年,1902年,属虎,活了八十好几。
        爷爷家是旗人,本有三个哥哥,可惜都在成年后和成家不久早逝,所以偌大家业落到他头上,巅峰时期坐拥三百亩地,庄院五座。爷爷年轻时最爱往北京跑,雇大马车去,后来坐火车。太太却高寿,只不过六十多岁双腿瘫痪了,后来我奶奶也是六十多岁瘫痪的,于是村里传言这是我家女主人的宿命,使得渐入老境的我母亲担忧了好多年,好在厄运终究没有降临到她身上。看来宿命之说确不可信,都是营养不良闹的,缺钙。
        爷爷家长年雇长工,短工无数,他不理家事,奶奶又极宽宏,工人们都感念主母的好,收成却一年不如一年。爷爷又嗜赌,输了就卖房卖地。1956年土改,应政府要求辞退所有长短工,这两年多爷爷过的最无趣,要亲自下地劳动了,他锄地只锄田垄两头,极迅速地敷衍了事回家骗我奶奶完工了,又去赌,继续卖房卖地,截至1958年成功地将家业缩水至地十亩,老房三间,因此划分成分时列在下中农,属于被团结的阶级,避免了历次政治运动的清算,真个是世事难料,祸福相倚。
        八旗子弟的习气爷爷样样有,曾养了一只红嘴巴哥,颇说的几句人话,如红中,八万,奶奶忍无可忍给放了,又养了斑鸠,绿眼睛盯着人看,奶奶又给放了,两人感情自是极淡薄,爷爷总往北京跑,奶奶也时常去北京天津亲戚家避难,聚少离多,爷爷直到四十多岁才有了我父亲。父亲没继承爷爷一丁点儿优良传统,除了喜欢小动物。他养狗养猫,兔子,牛,终于带回来一只鸟,拖着长尾巴的灰喜鹊,整天在屋里扑楞楞地飞,喳喳地叫,这次没等到奶奶出手,爷爷一脸不屑地一脚踢飞,爹无可奈何,估计两父子心里都在嘀咕,不肖子孙——老败家子!
       爷爷大高个儿,体型匀称,到八十多都腰板笔直,耳聪目明。他戒绝烟酒,少了老年人常伴的吐痰恶习。他每天都刮胡子,三天换一次衣服鞋袜,帽子严禁有汗味,每周剃一次头。总之是个极其洁净的大老头儿。衣服他自然不肯自己洗,以前是奶奶的任务,后来当然由我妈干,摊上这么个穷讲究的公公,两代人的关系可想而知了。爷爷奶奶不善操持家务,加之年事已高,我妈一进门就当家。爹是孝子,很早就四处务工,做买卖,爷爷的零用钱从没断过,我妈倒也不管。镇上十天四个集,爷爷每集必到,吃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从不买任何生活日用品回来,除了臭豆腐,玉米面饼涂上薄薄的一层,嘎巴嘎巴地咬,慢慢地嚼,满屋腥味。爹对此物敬谢不敏,没想到妈却一见倾心,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吃得津津有味,这恐怕是翁媳仅见的心照不宣的和睦场面。
        爷爷生一张利嘴,见谁怼谁,加之阔绰,辈分又高,全村人都怕他。我们几弟兄都怕他,隔代亲可不像现在这样泛滥。
        村里曾有高跷会,六几年曾进京演出过,爷爷是会里的重要成员。文革时禁了高跷会,样板戏盛极一时,爷爷从不参与,不置一辞。78年又重组高跷会,爷爷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服装设计,色彩搭配,鼓点节奏,说唱内容,动作安排,场控布景,演出顺序通通由他说了算,他在尊重传统上又做了大胆革新,最擅长的就是表演指导和化妆。很快我村高跷会就享誉一州三县,突出表现为武戏精彩,文戏优美,说唱文雅,妆容清新。有一年30里外的一村高跷会来演出,大概存了角逐之心,在爷爷面前炫耀了几项绝技,然后讨教,毋宁说是考校某几个动作,爷爷在平地上展示了两个身段,对方立即折服,当下就拜了师。爷爷不吝赐教,不限于此,他还帮助那村附近的两个村从零开始组建了高跷会。爷爷在会时演的是”寡妇”,人称赵寡妇,男扮女角,一身青白衣服,簪红花,耳垂白绫,敷粉妆,手拿折扇,不是团扇,不跳不唱,只靠身段表情,最吃功夫,实际就是京剧里面的青衣,四大名旦最拿手的行当。据说爷爷曾在北京看过梅兰芳唱戏,他对此不置可否,至于有没有在天桥儿观看过马三立,侯宝林,新风霞撂地卖艺,他也绝口不提。我很好奇他和他的老伙计们整天都聊些什么,大概每个时代有自己的谈资,比如现在谈论的是当官,做生意,买房和花边儿,即求田问舍婚外情,诗歌就算了,别人会把你当傻子。八十年代,家家有收音机,是挚爱,母亲和二哥曾为听评书还是听相声争吵过,爷爷从不听,不听戏,也不听评书,大概曾经沧海难为水吧。他写一手好字,从不写,那时候婚丧宴上记账先生倍受尊重被人羡慕,谁都请不动他,他兼善丹青,从来不画,孔子讲究述而不作,他是能而不做。家里从没有笔墨纸砚和油彩,大队部里什么都有,到用时伸手即来,入手即用,从不修改,可能艺术是个熟练工种,胸有成竹则挥洒自如。
      父母对爷爷这项业余爱好不干涉,不评论,不接触。爷爷倒也很介意狭窄的老房被弄得乱七八糟,他宁愿颠簸30里去授徒,从不让这群同行晚辈来家里,即使逢年过节也禁止他们探望,他不喜迎来送往那套繁文缛节,一个热忱的群体性表演艺术从业者居然酷爱清静,真是匪夷所思。
       许是苍天开眼,艺道不孤,村里一位姓车的继承了爷爷全部衣钵,历时五年,终于成长为艺术总监专职会长,爷爷乐得抽身事外再享清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说的就是他吧。车会长再来请教会务爷爷一概不理,再问就奚落车会长没出息扶不起的阿斗,问烦了就破口大骂,车会长狼狈逃窜,大街上遥遥见了只敢躲着走。爷爷授徒比较缺乏耐心,示范动作决不超过三遍,他看重的是学生自己揣摩和领悟,骂甚至打是家常便饭。一旦出师便不管死活,这作派恐怕只有孙悟空的师父干的出。他不是甘草调汤的忠厚长者,他是会挑徒弟的古怪严师。生前大家厌他坏,身后人人赞他好。车会长后来组建了村里第一支建筑队,从打地基开始,到砌墙开窗,上梁大吉,盖顶装修一手包办,实现了从色彩与表演艺术向造型艺术的完美过渡。他也率先奔向小康,建起了村里第一座砖混预制结构住房,到现在都不过时,村里所有的以及附近村里一些建筑从业者都是他徒弟,从活泥砌砖的,到钉椽子安玻璃,到勾壁画贴磁砖,春节拜年他家要排着队进。车会长年纪不很轻,辈分却低爷爷好几辈,但他只称爷爷赵老师,即使爷爷去世多年, 在旁人面前,包括我父母面前都是这样称呼,想必爷爷对他青眼相看倾囊而授,他亦必深悟其旨深得其趣,即使他现已九旬高龄在我们几兄弟面前说到爷爷,仍然一口一声赵老师,且一脸凝重。我想这是我们这个民族主要是黎民老百姓之中,特别是艺人匠人群体文化心理上最可宝贵的品质之一,你可以说是尊师重道,不过凡事总是先有行为行动,然后形成文化心理,最后才凝结为理论概括,但是所有概括都不准确,但是连这丁点儿宝贵品质现在也快丢了。千万不要说什么儒家思想的什么精华,那是供统治阶级搬弄的,是给帝王将相官僚公卿士大夫高级知识分子们用的,尽管无效,而不是让我们一芥草民,平头老百姓用的听的和说的,我们不配,当然它也不配,不好使。
     八九十年代新一届寡妇扮演者是我同族,年纪比我大很多,却小我一辈。他身材颀长,脸颊瘦削,浓眉大眼,扮相异常俊美妖娆,他生性内向腼腆,这反倒成全了他的演艺事业,他含羞芾笑,眼波斜睨,欲说还休的样子楚楚动人,再忸怩作态,将细腰颤几颤,能迷倒无数众生,他是当仁不让的台柱子,方圆百里大姑娘小媳妇乃至老太太的梦中情人。与他对戏的渔翁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渔翁先天罗锅,不加修饰已七分形似,偏又诙谐,又与爷爷习得油彩技艺,愈加提高了艺术表现力和表演自信"心。每每演出到高潮,武鼓子们还有傻小子樵夫翻跟头,打把式不亦乐乎,观众已不耐烦,齐齐高呼让寡妇出来。一通鼓响,渔翁先从斜刺里杀出,半蹲着站立,勾腰驼背,鼻孔朝天,托起胡须,摇动渔竿召唤寡妇。直到三通鼓响,寡妇才羞答答的出场,但见他桃腮带露,杏眼含波,蛾眉微蹙,怯生生环视众人,刷地展开折扇,将脸埋将起来,难不成这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来一招白鹤亮翅,衣袂飘飘,簪花乱颤,又一势鹞子翻身,如蜻蜓点水,仙女飞天,他轻移莲步,似风摆杨柳,蓦地回眸一笑……不说了,不敢再说了,不知他已潜入多少女人的好梦。观众早已惊掉了下巴,忘记了鼓掌。老人们说爷爷当年就是这个样,只不过好十倍,他们没有太多形象具体语言,只会说好,每欣赏完美仑美奂的表演,人们少不了向我父母感慨这都得益于我家老爷子的甘棠遗爱,父母总是淡淡的,毫不以为荣。我曾很认真的问父亲为什么不继承爷爷的技艺,父亲也很郑重的回答:我生了你们好几个,不忙着挣钱怎么供你们上学,拿什么给你们盖房娶媳妇……我语塞。
       爷爷是否指导过这位同族晚辈兼角色传人?推算年龄差距,对比活跃时间应该没有。寡妇是车会长建筑艺术的得意弟子和建筑事业的唯一助手,后来长期穿梭于北京建筑装饰工地,工种是安电线!如今已逾古稀,今年春节还见过,对当年辉煌的演艺生涯他不愿多谈。渔翁及其儿子倒是专事油彩壁画,全县都小有名气。
       爷爷晚年唯一的朋友是我家不远处一位五十多岁的鳏夫,牌友,因赌品好才入得爷爷法眼,多少个微曛的春日午后,多少个凄清的冬日傍晚,两个人并排坐在炕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无话可说了,就各自袖了手,低了头,沉默,如老僧入定,直到太阳落山,鳏夫猛抬头说声该走了,径直出门,爷爷不说话也不送。
       麦秋后一个略显清凉的夜,月很亮,爷爷出屋门到庭中,一头栽在地上,猝然离世,毫无痛苦。爷爷受够了太太多年瘫痪在床,他痛恨奶奶长期缠绵病榻,他看不起所有病入膏肓还不肯撒手人寰的拖累鬼,他说若死就嘎巴一声倒地再不起来,如今应验了。我们是从露天电影院现场被找回来的,看见爷爷躲在门板上,蓝衣白袜,一如生时洁净。
        会众们深知我父不涉会事,皆以乡亲身份吊唁,没好意思执弟子礼。爷爷那帮远方同好也未惊动,主要是怕他们嫌麻烦,然而他们还是来了,是车会长自做主张报的丧。他们都化好妆,穿戴整齐,到村口,下了拖拉机,锣鼓喧天地进我家门。那时候婚丧已流行请会,或主家自己请,或至亲贵宾赠请大礼包,不论哪种都极体面。如今我家不请而自来,且三道联袂出场,乡亲们皆错愕。不请则不是客,不约而至他们也没把自己当客,烟不接,茶也不喝,宴更不会吃。三位会长写了礼单,就到灵前烧纸,火焰腾地窜起,大喊一声不说话,几十条汉子就低头默哀一分钟代替跪拜之礼,又喊一声送师父,几十号大老爷们儿就稀里哗啦哭,再喊一声耍起来,队员们就敲锣打鼓,各展绝技,跷腿横飞,衣衫蔽日。最后绕场一周,吹吹打打扬长而去……乡亲们皆慨叹老爷子走得好风光。自始至终,会友们都没和我父亲交流,看来与这名义上的师弟没任何共同语言。春节时他们来我村演出,总是先在我家门口耍一阵再去大队部大院,其他会,包括狮子会,少林会,龙灯会或不明就里,或心有戚戚,皆例行不悖,我得已整整三年坐在门口就看遍所有会演。
       我总会想,爷爷从事的这个事儿是艺术吗?应该是,凡人所不能及皆是艺术。他是艺术家吗?谈不到,他只有传说,没有史记。他爱这个事儿吗?不好说,就像我写诗,情绪来了可以一天写14首,也可以两年一首不写。他像是以这个事儿打发过于闲暇的时间和依然旺盛的精力,更像是渡过了过于漫长的人生岁月后机缘巧合之下发挥一下余热。他那些徒子徒孙呢?演会没任何报酬,唯一收获不过几包烟,不抽烟的还会把烟送给队友,但是他们表演时一贯卖力,甚至是卖命,多高的板凳都跳,多宽的大车都跨,再多的跟头也翻不累。为一个替补名额,一个跑龙套敲边鼓的小角色好几个小伙子踊跃竞争,风度儒雅的车会长要发了火才能劝退,有幸选上的怕影响邻居,就到野地里去练习,有时一夜鼓声响到明。开道的头陀扮演者自卑懦弱,他没有儿子,偏生了四个闺女,更加被村人轻视。他体弱多病,家境贫寒。是爷爷力排众议钦点的他并严加教导,他的头陀金面披发,虎目虬髯,威风凛凛,仿佛金刚在世。爷爷的葬礼上他不顾劝阻执意叩头,他去世的那年春节仍在演出,继任者总会被拿去和他比较,一致看法是多有不如。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庄稼汉,泥腿子,大多不善言辞,遑论表演天赋,但是一旦进入角色,是那么的神采奕奕,盛气凌人,他们尽情尽性,百无禁忌,视观众如无物,逞神技超化外。为什么?难道是在那个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都比较匮乏的年代他们在会演中找到了一丝丝心灵寄托?难道是他们在精彩的表演时在如雷的掌声中体验到他们那个阶层实际上也是我们这个阶层比慧木相撞还罕见的成就感?难道是在观众惊诧的目光里在会心的笑脸上收获了比鸡犬升天更奢侈的尊严?
        2000年后高跷会陷入沉寂,前几年又忽然勃兴,不过已完全私有化,牵头的是我大哥的干亲家,寡妇当主角时他只是默默无闻的文鼓。他们不再公益演出,频频出没于婚丧仪式和开业典礼,出场费不菲,三千,五千,上万,主家肯给,他们就敢收。有次文鼓和我们弟兄聊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发扬赵老太爷的光荣传统。终于轮到我们无言以对。
        本来只想写爷爷的艺术人生,却拉拉杂杂这么多,这是弟一次写爷爷,料以后不会再写,就把知道的全记下来,好给老人家一个交待。到我这等年纪以及再年长十几岁的人,述及亲人断无爷爷一席之地,应多悼念母亲,回忆父亲,然后期冀儿女,甚而至于秀一下孙儿孙女。
        标题本拟乡土艺术家,忽顿住,实不知乡土有何深刻含义,同样不知乡村与农村有多大差别,我的原则是能用农村的一律排他,中国人的根在农村,中华文化的根在农村,我爷爷我父母的家在农村,我的根也在农村。





上一篇:学好格律诗 努力过五关
下一篇:学诗的路之八.词蝶恋花《敦煌飞天》的创作
本帖点赞记录
点赞给态度,登录/立即注册 就能点赞
辰星掠花魂 2023-6-26 17:17 +1
薛淮 2023-6-21 03:39 +1
酹江月 2023-6-21 02:21 +1
张罗 2023-6-10 00:18 +1
冰心陈 2023-6-1 13:32 +1
太湖石 2023-5-31 14:25 +1
冰心玉蝶 2023-5-31 11:54 +1
茶醒携书走天涯 2023-5-31 11:15 +1
悟空无 2023-5-31 10:45 +1
豐達 2023-5-31 09:14 +1
红贤淞 2023-5-31 07:55 +1
宋国生 2023-5-31 07:52 +1
江风 2023-5-31 06:58 +1
清静太平人 2023-5-30 21:35 +1
诗草 2023-5-30 21:29 +1
东阳子 2023-5-30 20:33 +1
金祥文 2023-5-30 20:24 +1
洋河居士 2023-5-30 20:12 +1
+1
2121°C
3
  • 洋河居士
  • 酹江月
  • 辰星掠花魂
过: 他们
楼主热帖
只言片语也是一种鼓励
返回板块
回帖列表
发表于 2023-5-30 20:12:50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诗友分享,拜读了!
发表于 2023-6-21 02:22:35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3-6-26 17:22:20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纯朴的年代~一群纯朴的人~已成了一个传说!老师辛苦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本站发帖友情提示
1、注册用户在本社区发表、转载的任何作品仅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社区认同其观点。
2、如果存在违反国家相关法律、法规、条例的行为,我们有权在不经作者准许的情况下删除其在本论坛所发表的文章。
3、所有网友不要盗用有明确版权要求的作品,转贴请注明来源,否则文责自负。
4、本社区保护注册用户个人资料,但是在自身原因导致个人资料泄露、丢失、被盗或篡改,本论坛概不负责,也不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AI智能问答
发布主题 上个主题 下个主题 快速回复 收藏帖子 返回列表
返回顶部